在各种教你如何幸福的心灵鸡汤里总是能见到“传统女性”一词，不过，这个词查不到明确定义。它一般褒奖的是那种专心养儿育女、操持家务、温柔可人、任劳任怨的女人。当然，现代社会里，最好同时还是能赚钱的女人，才比较符合要求。

如果光是这样，我也就懒得写这篇文章了，这些都是长期的偏见；但当我看到微博上有些言论，荒诞到匪夷所思的地步，我就没办法不作声了。比如，新浪微博上有一位加V的网友，就把“女人不应上桌吃饭”、“女人家务事就该多干”也视为传统，而且认为有女生对此提出质疑是“受了女权主义的毒害”。更奇怪的是，评论里认同这些观点还真不乏其人。恍惚间，我以为我穿越到裹小脚的时代了。

请问，裹小脚也是传统吗？

事实上，光是“传统”两个字就很成问题了。这个传统，是汉朝、唐朝的传统呢？还是宋代、明代的传统？

中国产生通俗定义上的“三从四德”的传统女性，是有非常严格的历史条件的，也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渐进过程。同样都是高等动物，男女并没有多大不同。男性如果要求女性守住严苛的规则，前提是，男性也必须付出高昂的代价。当然，男权社会里制定游戏规则的是男性，主导权也是男性，但为了能驯服女性，他们也必须在一定程度上保护女性，强制男性为女性负责。否则，女人凭什么要听你的？

这位网友还说：“有些母亲品行好素质高，为什么走上离婚这条不归路？”这又是一个令人惊愕的言论。这里先有一个假设，以为所有离婚事件中男性都是木头人、婚姻都是由女性一人决定的，继尔女性须承担离婚的全部责任；其次，从他的上下文来看，大概他也认定离婚是条死路，“从一而终”是女性应该恪守的一个传统。问题是，女性要恪守严格的“贞节观”，不过是中国漫长的历史阶段中不太长的一段。

中国历史上的两性观念其实一直在变化。如果你喜欢大汉、盛唐国力强盛，那好，告诉你，那时的传统就是开放，当时的贵族男女关系是如此混乱，有“脏唐乱汉”之称；有条件的女性，不需要谈忠贞。汉代至魏晋南北朝之际，绝婚改嫁改娶之事甚多。这种改嫁风气从皇室开始蔓延，馆陶公主就和侍者董偃公开同居多年，汉武帝还接见“主人翁”董偃；鄂邑长公主寡居后与丁外人私通，大臣们还上书要求封丁外人爵号；平阳公主二嫁的丈夫有罪，三嫁才挑了卫青；湖阳公主中年独身看中了宋弘，要求皇弟给自己做媒……

连皇帝本身也完全不在乎。汉景帝的王皇后就是离婚再嫁的，民间还有个女儿；多位皇后都有同母异父的兄弟；汉成帝有个张美人是嫁过人离婚了进宫的。所以，一般人也就更不在乎了，汉初名臣陈平的妻子是第五次结婚，卓文君是改嫁的，蔡文姬前后嫁过三次，个个都是青年才俊。再看看，曹操的两个老婆都是别人的寡妇，还带着拖油瓶儿子；曹丕娶的是袁绍的儿媳；刘备纳同宗刘琮的遗孀；孙权娶陆尚之嫠妇。

唐朝，更有唐乌龟之称。武则天就不必说了，先为太宗之才人，再为高宗之皇后；而上官婉儿也不甘人后，先后为高宗、中宗两帝之妃；唐玄宗则娶了儿媳妇杨玉环，唐中宗和妻子韦后及妻子的情夫武三思三人对弈，彼此心照不宣。而上官婉儿、安乐公主、韦后、太平公主的情夫多有重叠。如果说以上还属特例，那么告诉你，正常情况下，中唐以前许多公主也是一嫁再嫁三嫁的，世人皆不以为忤。

当然，这些都是皇族或贵族，但越是身份高贵，礼制对他们越有要求，他们的价值观才越有示范意义。之所以喋喋不休地重复着这些天潢贵胄们的风流轶事，其实也是在表明：在中国很长的历史阶段里，对女性的忠贞的要求并不高。上层风气既然如此，“礼不下庶人”，底层的百姓更没有那么多的礼义要求了。

贞节观不是“传统女性”的唯一要求，但可算是核心要求。是否温柔贤惠、是否勤俭顾家是种非常内化的标准，旁人看不出来；所以，在婚恋上是否有一点自主的可能，就成了研究古代女性很重要的线索了。当然，无论是古代中国还是古代西方，女性都被剥夺了工作的权利（底层妇女除外），离两性平等还有十万八千里；但有一点婚姻自主权和完全没有婚姻自主权，女性的地位差别也相当大。可以想象，如果女人离婚后，再婚的机会非常多、甚至还能挑三拣四的时候，女人需要对丈夫绝对服从么？有退路的时候还会那么死心塌地么？

但另一方面，结婚既然相对自由，离婚也相对自由，不管是丈夫休掉妻子，还是妻子休掉丈夫，在历史上都可以找出许多例子。孔圣人还休妻呢，孔鲤的生母就被休掉了；这位“被离婚”的母亲为什么“走上这条不归路”，建议想不通的可以问一下孔子。

然而，宋以后“存天理、灭人欲”之类的观念被士大夫们奉为圭臬后，贞节观已变成了基本的意识形态了。要求女性“从一而终”，相对应的，男人也极难离婚。宋明以后，男性如果由贫贱而发迹，想换老婆了（这种情况正好属于“三不出”之列，是不允许休妻的），那就往往只有像陈世美一样，想办法杀妻了。现代官场上有一句非常庸俗的话：“中年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死老婆”之喜，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既然女性必须严格守贞，男性就必须绝对为女性的贞操负责。解放是双向的，奴役也是。

现代的许多男性还在羡慕古代男性的特权。他们要求女性“传统”，要求女性回归家庭，照顾自己和儿女双亲，甚至想恢复女人不得上桌、女人全盘负担家务的“传统”。很可笑。就算时光倒流几百年，这也是有条件的：首先，男性要负担起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大家子及一大群仆人的全部经济来源；其次，就算夫妻早已反目成仇，就算你在外遇到了仙女，你也要和妻子死死捆绑在一起，休想分开；最重要的是，当时的社会无人知“平等”是什么意思，对女人握有特权的男人，转过身去就要对着比自己大的官员磕头、跪舔，随时准备挨人家的大耳括子。

责任和义务从来都应该是对等的，囚徒固然不自由，监狱看守又怎么可能轻松？

如果要说传统不能轻易更改，那么，男人净身之后送进宫去服侍大王或皇帝的传统，可比女性“从一而终”的传统历史要悠久得多。请问，你介意先恢复把男性阉割了去侍奉皇上的传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