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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舟:汪峰的信仰在空洞中飘扬

来源:网络搜索 浏览:853次 时间:2013-11-20

中国摇滚列车现在装了两个新的火车头:汪峰和谢天笑,都被媒体和乐迷誉为新教父。似乎有必要先授予这二位“候选新教父”称号,然后让他俩PK一番。而左小祖咒则自命为“摇滚神父”,精明地跳出中国摇滚教父制度,另辟独立王国。崔健有一次问我:那中国摇滚的继父呢?我反问:那中国摇滚的干爹呢?


中国摇滚只有教父、新教父、神父,就是没有弑父。如此迷恋“父权”,迷恋偶像崇拜,迷恋主流权位,“新教父”这顶帽子表明了某种朝代更迭权力篡位的思维,这是摇滚精神的退化,那么谁将预订“新新教父”的帽子?没有比这更腐朽的了。


 作为被白岩松誉为“可以跟《新长征路上的摇滚》相提并论” 的一张唱片,汪峰的《信仰在空中飘扬》在技术层面上多少足以经受耳朵的挑剔,然而它的空洞和它的华丽一样令人好奇,没错,就是他!——汪峰,被誉为“人文歌手”的汪峰,只有他,才能做出这样一张唱片,它就像这个时代的瓶塞,打开它,人文精神的泡沫井喷飞溅。

 

大约1995年,我从朋友手里拿到一盒磁带,是鲍家街43号乐队四首歌,盒子上应该是汪峰的字迹:信仰在空中飘扬。这盒小样虽然很粗糙,但能听出在当时的中国摇滚中颇不寻常的布鲁斯激情和迷幻诗意。当年可以沾染吉姆·莫里森气息的,台湾有赵一豪,大陆有汪峰,而汪峰在歌词上还试图模仿迪伦·托马斯的启示录幻象和金斯堡的垮掉气息:

 

经过冰冻的电和分裂的月光
经过放着响屁的高级轿车
经过千军万马似的乌合之众
经过我们将被投入金钱搅拌机的20世纪末……
我眼看着我和这个世界已经瓦解


然而转眼到了21世纪,汪峰非但没有和这个世界一起瓦解,还俨然一起崛起。

 

金斯堡在《美国》一诗中骂娘:“美国,用你的原子弹操你自个儿去吧!”能否想象他也转眼就来一首《我爱你美国》?

 

汪峰将新专辑命名为《信仰在空中飘扬》,像是一个吃腻了山珍海味的人衣锦还乡,去啃十五年前的野菜,在主流的酱缸里狂兑另类的酒精。这确实是他最像样的一张个人专辑,甚至堪称中国主流摇滚的样榜之作。吉他贾轶男和鼓手关菲也是左小祖咒双CD巨作《你知道东方在哪一边》的主力,另一个鼓手贝贝则是崔健的人,都是健美教练级别的乐手,他们联手推出了汪峰这个健美先生。

 

像《春天里》这样的身段和线条、前戏和高潮确实挺爽。汪峰喜欢用蜜汁去泼女人以及祖国母亲,不过这也说明他善于用旋律让人中毒。而常常令人诟病的他那些“难听的歌”在我看来恰恰源于这哥们最有意思的布鲁斯情结,在这张专辑中的最佳体现是《破碎的歌谣》。这是他有趣的分裂,一方面是可以无限自我复制的煽情旋律性口水歌,一方面是对中国人来说显得拧巴古怪的布鲁斯,而布鲁斯风味,其实是汪峰对中国摇滚和流行音乐美学最大的贡献,尽管这一优点在商业市场层面上对他的帮助可能接近于零。

 

汪式歌词中有三个关键词,一个是“哭泣”,其泪水之汹涌都快赶上琼瑶了,那是一集集摇滚肥皂剧;一个是“怒放”,它很快成为时髦奢华励志酷词。哭泣+怒放,一举合成了流行+摇滚的双面杀手形象。

 

还有一个词不会出现在他的金曲中,但可以帮助汪峰打开一个暗室,在那儿他可以跟詹尼斯·乔普林一起搞得昏天黑地,这样的词可以让他相信自己依旧活在摇滚秘史中,活在凯鲁亚克、鲍勃·迪伦和吉姆·莫里森的地下室里,活在布鲁斯肮脏的土地和嬉皮狂欢的烂泥里。这样的词是致幻剂也是安慰剂——在飞得更高的时候,偶尔适当做出垮掉的姿态无疑是加分的,这个词就是:垃圾。

 

 1999年在王磊广州的不插电酒吧,汪峰和他的朋友曾经在盘古演出后即兴上台,我记得他当时即兴反复倾吐的一句是:“我们是垃圾。”有趣的是当年盘古的贝斯手李文枫如今没完没了赞美汪峰,而主唱敖博虽然在思想上和汪峰对立,不过却很喜欢《春天里》。李文枫早已失去一个朋克乐手思想和美学的激进立场,转型为一个贤惠体贴的制作人兼音乐奖评委,他之所以吹捧汪峰是因为汪峰确实代表了行业标准,而敖博喜欢《春天里》则跟他喜欢甜食是一个道理,要知道汪峰堪称摇滚哈根达斯旗舰店。

 

麻辣烫和冰淇淋就这样泥沙俱下,汪峰一边批判名利场,一边俨然成为励志英模,一边进军晚会,一边挖苦电视,一边自我感动,一边自我怀疑,一边赞美时代一边痛彻心扉,一边讴歌祖国一边俯视苍生。汪峰式的分裂,总能达到奇妙的比例和平衡,就像一手一个水晶球来回玩转,就像上流中产烂熟于心的养生之道。

 

汪峰的成功多少得益于他触及了中产阶级成功人士的嗨点,孙楠太土,许巍又过于低调,而汪峰适逢其时地把握了平衡,势必在市场上超越这两类歌手,于是中国摇滚和中国流行音乐在汪峰身上胜利会师。他壮志凌云的嗨曲初步表达了面目模糊的中国中产阶级的思想和审美情趣,从这个意义来说白岩松将这张《信仰在空中飘扬》捧为和崔健《新长征路上的摇滚》一样的“划时代唱片”,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只不过从《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到《信仰在空中飘扬》,中国摇滚和中国社会这二十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白岩松没说。

 

或许因为白岩松并不只是和汪峰长得像,他们同样是主流社会的成功标兵,对宏大叙事一往情深,他们的感动和感悟总是像自来水一样说来就来汹涌澎湃。请原谅,或许我的苛求并不公正,或许是因为他们伟岸的身影在大国崛起遮天蔽日的背景板下,既容易被衬托,也容易被吞噬?

 

要说划时代的唱片,80年代有《新长征路上的摇滚》,90年代还有崔健的《红旗下的蛋》和NO乐队的《走失的主人》,新世纪就很难再去划时代了——这个时代早已分崩离析,你究竟是想划它的屁股、它的二头肌,还是划它的小白脸、它的脚趾头?和大伙一样,汪峰只是在划圆圈、划火柴、划拳……而不是划时代——在时代的峰巅划开一个落日般的伤口。如果非要说《信仰在空中飘扬》这张唱片是划时代的,那也只是划出了时代一个分裂的口子。

 

《信仰在空中飘扬》有一种大势已去的中年怀旧心态,附送虎落平阳的叹息和沦落风尘的娇滴。让安妮宝贝感动不已的《再见青春》,其实只是《晚安北京》一条苍白的影子。尽管在技术和制作层面如今的汪峰要比当年的鲍家街43号漂亮多了,但很多时候,华丽的外衣掩盖不了我们成为自己青春苍白的影子。“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埋在那春天里。”这一举成为一句童叟男女小资愤青通杀的经典歌词。不知“老无所依”是否源于科恩兄弟,但这个文艺兮兮的词儿有如秃顶上的护发素一般亮丽,鼓舞人们把自己埋在有限的养老保险里,埋在价钱飞涨的墓地里,假如你埋不起,Don't worry,anyway,你和春天还有一个约会。

 

当人们不再勇于直面现实和自我,那么退路必定是所谓内心,所谓青春,甚至所谓童年,这恰恰提供了一条和《新长征路上的摇滚》相反的回头路,把愤怒溶解在胃里,把真相烂在脚底,把你我埋在春天里,把春天埋在冬天里。

  

当年《晚安北京》中“世事煮沸的肉汤”如今可以交给信仰的高压锅三分钟蒸干。《信仰在空中飘扬》发展出一门豪气干云的摇滚成功学,附送隔靴搔痒的社会批判。且慢奢谈信仰,信念就不错了,汪峰的愤怒缺乏方向,其社会批判总是从云里飞入雾里。如果“勇敢的心”只是用来抱怨一下电视节目的,那勇敢的门槛是否太低了?“信仰”这个大词最终沦为毫无意义的遁词。

 

从《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到《信仰在空中飘扬》,二十年,中国的巨变完成,现实已经固若金汤,而我们的理想主义终于从路上飞到了天上像天女散花,向和谐社会空投火星文传单……当年我们一无所有,但长路像弹弓一样把我们射向远方,或者说,未来仿佛急行军排山倒海地向我们大步跑来。现在我们终于抵达所谓的未来,却发现当年的远方其实就是今日固若金汤的城堡,城堡上插满了国旗,覆盖着广告。一个被国家主义神话和消费主义神话双重加持和劫持的时代已经牢不可破,信仰以及理想、梦想、灵魂、内心、存在……这些大词就像大砖头一样加固了城堡,而汪峰在城头引吭高歌。

 

尽管在有些作品中汪峰也勇于撕裂时代甚至自己的内心,比如《笑着哭》专辑有一首《门开了》,对于国家主义神话和消费主义神话的双重混合而成的壮丽景观有着清醒的描述:“当绝对现实号列车从我门前驶过,当红色铁制流星从天空划过,当Gucci少女像利刃般擦身而过,当千万张坚强而迷惑的脸奔腾而过……”但难以想象一个迪伦·托马斯、吉姆·莫里森和鲍勃·迪伦的学徒居然写出《我爱你中国》这样的红歌:“可你却总在我心中,就像无与伦比的太阳。”

 

太阳这个恶魔,居然又被这样一位人文歌手和摇滚诗人请出来了。“太阳”或许是中国歌曲中最为危险的词,只有极少歌曲能逃脱魔咒,比如唐朝的《太阳》。太阳扼杀了万物,正如红歌扼杀了民歌。经典例子是40年代山西民歌《骑白马》:

 

骑白马,挎洋枪。三哥哥吃了个八路军粮。有心回家眊姑娘,打日本就顾不上。

荞麦皮,落在地。娶的个老婆不如妹妹你,把她卖了个活人情,咱们二人打伙计。

煤油灯,不接风,香油炒的个白菜心,红豆角角抽了筋,小妹子你坏了心。

骑红马,跑沙滩,你没老婆我没汉,咱二人好比一个瓣瓣蒜,亲的哥哥离不转。


《骑白马》最终被改编为《东方红》,不管是白马红马,还是荞麦皮红豆角,太阳一出来通通不见了,太阳升,万物死。汪峰如今写出了这么一首经典的主旋律爱国红歌,优美的旋律,激昂的情绪,拙劣的比喻,不能说这是投机,他确实是真诚的,真诚得要命,要命在于:一个深受西方现代后现代诗歌以及摇滚乐影响并且模仿得有板有眼的貌似黑色歌手,骨子里依旧是一个红孩儿。请问白总,汪峰的《我爱你中国》是否和崔健的《一块红布》或《红旗下的蛋》一样,也是划时代的摇滚红歌?

 

汪峰就这样将自己的门牌从鲍家街43号改为神州8号。

 

与其说我在批判汪峰,还不如说我是想借此质问我的上一代以及同时代人(也包括我自己),我们的新衣裳是否套得住旧皮囊?我们是遁入往昔的家园,还是见证时代的拆迁?我们是否已经被这个所谓盛世绑架,而成为它的广告模特?我们二十年如一日的所谓理想,所谓信仰,所谓人文精神,是否只是遮羞布和狗皮膏药?《信仰在空中飘扬》既让人想到鲍勃·迪伦的《答案在空中飘扬》,也让人想到“五星红旗迎风飘扬”,那么所谓信仰在空中飘扬,是否就是在鲍勃·迪伦和林妙可之间飘扬?

 

进入2012年,汪峰又推出《生无所求》,将《信仰在空中飘扬》又重复扩充了三倍。他的演唱会命名从“信仰”变为“存在”,或许下回就该轮到“命运”啥的了。在“中国好声音”决赛上,梁博演唱《我爱你中国》而夺冠,浙江卫视也借此向国庆——或者说向广电总局——献礼。汪峰在微博狂呼:“一切尘埃落定,恭喜梁博!感谢上苍,中国的音乐终于迈入了更贴近心灵和表达灵魂的阶段!是时候了,让全世界听到来自,来自中国人最震撼与感动的声音!”

 

一切尘埃落定,恭喜汪峰,中华人民共和国摇滚新教父登基,无限连任。

 

在一次访谈中,汪峰声称自己能做到迪伦或莱昂纳德·科恩的三分之一就不错了。哦也,一根油条想成为三分之一个烧饼,一个烧饼想成为三分之一个月饼……那么在灵魂和思想的质地上,一个李鬼是否可以成为三分之一个李逵?

 

 

(2009,改于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