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冲 | 授权发布 | 来源:周冲的影像声色
很久以后,F终于如我预料地,成为了一个坐台小姐。2010年冬天,我正在敦煌旅行,她给我打电话,声音凉浸浸的,哭,说自己又怀了孕。
我惶急得不知怎么是好。
但她倒是云淡风轻,说,我想好了,要趁这次好好敲他一笔。
至此,我和她已经在各种的命运里渐行渐远,彻底成了两个世界的人。她再也不是当年那叫戏谑着叫我姑姑的女孩。而我,也不再有耐心,去倾听她的狼藉故事,帮她收拾生活残局。
在南昌读书的时候,我和F同居。
她那时是一家美容院的导师,和我在一个聚会上认识,比我小几岁,实嘟嘟的身子,腻白的肌肤,吊梢眼里有一种恶狠狠的美。追着对我说,我有一个小姑姑,和你一样大。又说,不过你没有她的讨厌劲儿。
我听不得好话,不自觉卸下防御,和她慢慢亲热起来。
她入世早,又天真又世故,但是好相处,我们都能彼此信赖,以及容忍对方。来往多了之后,得知她恼于上班路远,恰好我也想出来租房,于是一拍即合,决定合租。
那是位于市中心的单身公寓,环境很好,交通也便利,房间下面有大花园,美食街,立着英式灯柱的复古长廊,以及一家能做出上等红豆冰沙的咖啡馆。
来的那天我俩很兴奋,对未来作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说在这样的好地方,我们要开始穿漂亮裙子,披长发,涂眼影,勾引大帅哥,过得像模像样。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满脸通红,仿佛两个刚推翻了贫穷、孤独、卑微三座大山的女农奴,终于翻身把歌唱。
搁下箱子,洗好热水澡,我们裹着浴巾趴到床上,对着24楼落地窗里的夕阳喝汽水。南昌八一起义纪念塔在我们的窗口若隐若现,它看起来就象一只回不到天堂的鹰,盘踞在这个城市的天宇。天空很晴朗,摩天轮在远处悠悠地转,吃水过深的货船在赣江中缓慢行走,不知要去什么地方。
那时候我们觉得,爱情就像是第二天的红太阳一样毫无悬念地等待着我们,一觉醒来,必定会有一个帅哥抱着玫瑰,在门口叮咚一声按响门铃,给予我们一份金光闪闪的幸福和归宿。
“姑姑,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姑姑,你说十年后,我们会是什么样的?”
“姑姑,你明天去干嘛?”
......
对她层出不穷的问题,我一般不置可否。她也不介意,湍流不息地自说自话,发春、调侃、抱怨、发牢骚。她说自己路上遇见的帅哥,说工作上的烦恼与喜悦,说她的梦想是赚很多钱,养几个小白脸,以外形、口才、素质、性爱技术为标准评出若干等级,上等的送汽车,中等的送手表,下等的……一脚踢开。
那时她整日出差,说得最多的话是,“哎呀,烦死了,明天又要走!”到后来,江西各个县市都走过了,每到一处,都用手机自拍一堆的相片回来,放到相册里,加上一个诸如“小资女人”、“美女就是我”、“迷死人不偿命”等稀奇古怪的名字。有许多呢称为“寂寞”、“男人四十”、“缘来是你”的号,在下面留言:“美女,好诱人哦!”
有一年下大雪,国道与高速都封了路。我担心不能回家过年。她说,你快来我家,我妈全都准备好了。后来我辗转回了武宁,婉拒了她的邀约。但她母亲还是见过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终日赌博,把出门打麻将叫作“去上班”,每次F回家,迎接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月发了多少钱?”又忙着催婚,那时F不到二十岁,就怂恿她用一切办法钓个金龟婿,以防老了贬值。
“就像我是一个赚钱机器一样!”F说。她觉得亲情凉薄,家人势利,毫无温暖感,总是能不回家就不回家。只是粘着我,说我是她最温柔的依靠。
因为她的坦荡、不遮掩,也因为她对我的依赖,我对她的喜欢与日俱增。有一回,我们两人站在电梯里,我突发奇想,“F,我亲下你吧,看什么感觉?”
她仔细地打量了我半天,说:“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我说:“据我所知,没有!”
天知道,我只是出于好奇,与性无关。她洗完澡,一丝不挂,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我说:“还不找男朋友?暴敛天物!”她说,“你都比我老,还不是一样?”
公寓里一共四部电梯,承载着写字楼职员和公寓住户们的上下出入。有一回,在电梯里遇见一个人,说也是这栋楼的住户,自称G,“这么有缘,留个电话吧,交个朋友!”
“我是路过这里的。”
电梯在22楼停下,这是他的楼层,他将脚跨在电梯中央,撑着两边的门,顽固地看着我。我说了一个假号码,他拔通,听了会儿,“空号?”有些愠色了。我终于妥协,将号码告诉了他。
后来,他就开始来送花,日复一日地。当时F正在出差,在网上遇到她,说起这件事,她蹦出的第一句就是:“有钱么?”
我说不知道。
再问:“帅么?”
我说不帅。
F回来以后,G请我们吃饭。席间,他一直在自吹自擂,说自己庞大的产业,说自己显赫的家族,又说,“F,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我的心现在不在自己身上了……”
F向我挤眉弄眼,在她的手机上摁了一句话,“考虑考虑?”我摇头,在桌子底下掐了她一下。
我们依然食饮沐浴谈天逛街,偶尔G也会来,一起玩点什么,日子就这样若无其事地过着,完全不觉生活的刀光剑影,正在我们的面前晃荡。
有天夜深了,她把我推醒,说,我想找一个男人。
我以为她说笑。但没想到,后来她就真的出去了。
这样一个混乱的都市,情欲横流,颠鸾倒凤,谁又真正一尘不染?而F,她是裸奔于世的女子,虚弱的道德,非议不了她对欲望的忠诚。我竟然无言以对。
再后来,她变得忙碌起来,每到黄昏便忙于洗澡化妆,说要出去玩。也不回答我的盘问。只是一个劲地翻箱倒柜找衣服,看到我的衣裙衫裤,试了,便不愿意再脱下。
“你给我穿穿嘛!求你了!”
我退了步,说:“好好,你拿去!”
她扭了扭,一手撑着腰,下巴微抬,淹然百媚地问:“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我从来没看你这么好看过!”
她高兴起来,在穿衣镜前继续摆臀扭胯,喜孜孜的,“我要迷死他!”
我一直不知道这个“他”是谁。直到一个月以后,她要搬走了,收拾行李的时候,她一边忙碌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话。
“我走了之后,你不要再和G联系了。”
我问为什么。
她说没有为什么,你记住就是了。
我执拗起来,摇着她的肩,逼她告诉我实话。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吗?......我是和他一起出去的......也不要怪我,你说过你不喜欢的......”
她只挑了几件衣服塞进箱子,其他东西都不要了。那天她装扮一新,粉粉团团的一张脸,点着油红的两瓣唇,穿着一件低胸吊带裙。
我一直以为,F去往的地方,就是G的住所。但后来我才知道,她去的是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她离开半个多月后,我们约着吃饭,同席的有一个中年男人,矮,胖,手一直在她裸露的肌肤上滑动,一会儿是脸,一会儿是手,一会儿是别的什么地方。
我惊愕地看着,说:“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1个月吧。”
F是有生存天分的人,如同敏锐而旺盛的植株,知道如何费最少的力气,找到最好的水源。也许正因如此,我才和她如此要好,看到自己溃乏的品质在她身上展现,亦能得到一种曲径通幽的满足。
16岁,初二没念完,她就开始闯荡江湖,经历过种种,大悲大喜大爱大恨,时常说,“我不对现实刻薄,现实必对我刻薄。”
十七岁的时候,F为第一个男人怀孕,明知孩子不能见光,却挣扎着不打下来。直到男人给了她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和从此不相往来的通牒后,才去了医院。
“你知道吧,当时我疼得晕在街头,没有人来扶我……”虽然事隔多年,但再说起,她的泪水还是没有止住。
那天吃的是西餐,音乐像一种温柔的谋杀。
我哭得很厉害。
我说,为什么不可以用另一种方式生存?更有尊严一点。这样像什么?
F也哭,只是什么也没说。走的时候,她紧紧地攀着男人的胳膊,在万紫千红的夜里,走到那凶多吉少的命运里去。
不久,我离开南昌,做了一个乡村教师。而F的生活一直动荡不安,一会是南昌,一会是赣州,一会是深圳,一会是香港,一会是澳门,一会是天津,一会是北京,一会是厦门......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从一种悲剧到另一种悲剧。
我们偶尔还联系,只是越来越少了。命运分花错柳,而我们,从此天各一方。
有一回在Q上遇到我们共同的朋友,我问他:“F现在怎么样?好不好?”
他说:“都不太清楚,她好像自绝于故友了。”
两年后,我在南昌见到F,病得不成样子,脸深深地陷下去,当年被内心的欲望冲撞得东倒西歪的人,而今四平八稳地躺在病床上。
我说,如果可以选择重来,你会怎么样?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说,你还记得吗?我们一起铺过玫瑰呢。
那一年,G送来99朵粉玫瑰(我一直不知道他送的对象是哪个),我们把花瓣扯下来,漫天挥洒,床上,沙发上,电视上,冰箱上,地板上……都垒垒叠叠地铺满了玫瑰花。我们脱下鞋子,解开长发,赤着脚,在房间里旋转,空气里全是甜而腻的花香,F说,就这样死了也可以。
但那种奢侈的快乐如此销魂,又如此脆弱,黄昏的时候,所有的花瓣开始枯萎,成了辉煌的垃圾。
F出院的那天,G来接她,他包下一个很大的KTV包厢,给F冲喜,给我接风。G说,这首歌献给你们,我最牵挂的两个朋友。
“人生之中,找到了你,一切变得有情义……用尽爱与你痴,与你生死相依……”
不知怎地,我的眼泪又落了下来。而F,她正在包厢的阴影里坐里,孤魂野鬼似的,那么无助,又那么无辜。她什么都没有,没有学识,没有背景,没有钱,这么些年,她就带着她的身体,在这样一个繁华又哀痛的年代里左右奔突,试图捕捞些什么,然而到头来,除了一身的伤病,什么也没有捞着。
有一抹屏幕的光抱住了她。
我多么希望,这是从未来的世界里伸出的一双手,不计前嫌地,帮她洗掉满身的黑,给予她光和爱,给予她一个稳妥的结局。
G仍在那里深情又无情地唱着歌。
人生匆匆,心里有爱
一世有了意义
万水千山,此生有你
相携又相依......
散场的时候,G提前走了。我搀着F的手臂,在福州路上慢慢地走。流光明灭,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我们面前,里面飘出一个声音:“去哪儿?美女!”
F探上前去,俯下腰身,媚声说:“解放西路。顺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