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宁酒店十二楼的房间被警察陆续撞开,从里面押出七八个衣衫不整的女人。
季东风就在这时看见了苏小码。苏小码小小的脸,头发是卷的,湿湿地贴着头皮,一枚紫色的胎记像个项坠似的垂在颈窝里。
有人在她后脑上一拍,老实点,头低下。苏小码便把头低下了。那人对季东风说,季队,上面搜完了,一窝端。
问讯室里,苏小码不回答任何问题。问急了就举着手说,我是残疾人。季东风看到她的左手,本该是无名指和小指的地方是空的,两根缺失的手指位置看上去触目惊心。
一桌子菜,苏小码毫无仪态地大嚼。季东风问,不问问我为什么保你出来吗?
苏小码一本正经地说,因为你喜欢我。
季东风说,那你跟我回家吗?
苏小码笑了,她说,好。
苏小码进门就脱掉高跟鞋,然后自顾自地放水洗澡,水声哗哗地从没有关门的浴室传出来,然后她站在季东风面前说,洗好了。
可是季东风把苏小码一个人留在了客厅的沙发上,他说,你早点睡觉。
苏小码在西都酒店的大堂等到了果皮。果皮的头发长到遮住眼睛,他对苏小码笑了一下,最近你运气不错啊,傍了个警察。
苏小码不敢回嘴,当年被他从川东老家带出来,就吃够了他的拳头。果皮是来找苏小码要钱的,接过钱又说,看来警察对你不错,好好守着,有用得着的时候。
果皮说完就走了。其实果皮曾经对她很好,在她快要饿死时收留了她,还给她买过一支口红,还说赚了钱会娶她,可是他赚的钱都必须要苏小码以身体去交换。
季东风是苏小码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问题。他收留了她,却不碰她。他的钱包和信用卡从来就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苏小码想男人有很多种,季东风却是最特别的那种。
苏小码有时也会想季东风是不是爱上她了。当然这只能胡乱想想,苏小码早就不敢奢望有谁会爱上自己,何况季东风是个优秀的男人,他应该配一个纯白的姑娘。
季东风给苏小码报了会计班,苏小码说,我不去。季东风说,你必须脱离原来的生活。
其实季东风没多少时间来操心苏小码,最近局里在破一个大案,成天忙得团团转。
季东风很晚才回到家,看上去非常疲累,苏小码有些心疼。为男人心疼的感觉,很多年前有过一次,当果皮从一个混混手里把她拖过来,手臂上挨了一刀时,苏小码心疼得哭了。只是后来,果皮逼着她陪那些油腻的男人,这深深地刺痛了她,后来,后来就麻木了。
苏小码端出了排骨汤。炖这碗汤,她用了半个晚上。在苏小码25年的人生里,并没有花过这么长的时间呆在厨房里。以至于苏小码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男人在客厅等待,女人在厨房炖汤,和在电视里看到的温馨场景一模一样。
季东风接过汤有点发呆,苏小码只说了一个字,喝。季东风就喝了,喝完季东风板着脸说,别讨好我,会计班你必须去。只是很快季东风的脸就板不住了,因为苏小码溜进了他怀里。
季东风沉沉睡去,季东风睡着的样子很好看,嘴角微翘着像个孩子。
季东风没有想到在接货地点看到的人会是苏小码。
苏小码穿了短风衣,运动鞋,看上去像个高中生。苏小码曾追问过他的工作进展,苏小码说,我喜欢听侦探故事。季东风是一个刑侦队长,知道纪律,但他还是满足了苏小码的好奇心。
季东风带人以出乎意料的时间和方式袭击了果皮的据点,只是他没有想到果皮派去交货的人竟是苏小码,苏小码的包里装着足以判她死刑的货物,而她却并不知情。果皮只是告诉她,她只要从季东风那里套出警方的行动方案就成。果皮还要她保留季东风的体液,以便将来用这个来威胁他。苏小码不想这样做,但她不敢违逆果皮。而且果皮说事成后就和她结婚。
苏小码想除了果皮,不会有男人肯和她结婚的,所以她答应了,带着果皮给她的包。
苏小码没有等来果皮,却等来两个戴墨镜的男人。男人要她交出包,不等苏小码问出为什么,耳边就响起枪声。一个男人倒地,另一个却把她挟制着一步步后退。
然后苏小码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甩开,季东风像一只黑色的大鸟,从货箱上跳下来,将苏小码从那个墨镜男人手里扯了出去,苏小码一转头,就看到季东风紧紧揪住墨镜男子的衣领,身体却慢慢倒下去。他努力睁着眼睛看着苏小码,一滩血从他后腰处慢慢浸出,瞬间便流成很大一滩。
苏小码在看守所里确认了季东风的死亡。有人交给她一个日记本,还有季东风写给她的信。
季东风在信里请苏小码原谅,因为他利用了她,给了她假信息,所以果皮才落入法网。但季东风显然没料到自己会牺牲,他说如果苏小码被牵扯进去,他会保她,就像上次一样。
日记本很旧了,纸张有些发黄。上面的字却像一粒粒尖利的石子,一下一下,将苏小码的心撞得生疼。
一九九二年,季东风九岁,隔壁新搬来一家人。他们来自大城市,穿干净衣服,说普通话。他们有一个女孩,只有两岁,粉白的脸,清亮的眼睛,季东风想去逗逗她,给她吃自己攒下的水果糖。可女孩的妈妈很讨厌季东风,这位讲究的城市妇女嫌恶地拍开季东风的手说,滚。
季东风没有母亲,只有一个酒鬼父亲,喝醉了就打他,清醒着就叫他滚。而这个优越的城里女人,不屑地将他的自尊踩在脚下。仇恨在季东风的心里野草般生长,他在一个深夜点燃了女孩家门前的草垛,当鲜艳的火舌舔着干草,并蔓延上女孩家的窗户时,九岁的季东风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当人们冲进摇摇欲坠的屋子时,见到了女孩的父亲和母亲互相搂抱着,已经烧成了焦炭,人们费力地扳开两具尸体,却传出一声清脆的啼哭,两岁的女孩被父母夹在身体中间,除了左手两根手指烧伤无法再植外,女孩安然无恙。
没人知道这是一桩纵火案,当时正值冬季,天干物燥,到处都在宣传防火意识。后来女孩被人抱走收养,不知所踪。
那个夜晚,九岁的季东风在人群中只看到女孩颈窝下那枚鲜艳的紫痕,后来这枚紫痕便烙在了他心里,直到他在嘉宁酒店再次邂逅了它,女孩已经长大,却流落风尘。
四个月后,苏小码走出了看守所大门。因为季东风临死前紧紧抓住同事的手,只说了四个字,保她出去。
季东风用生命弥补了苏小码,苏小码却知道,这不是她要的结果。
其实她只想亲耳听到季东风说,我爱你。